我一直觉得写日记是一件很女人的事,因为很久以前我看过一个故事,故事里就有一个女人,非常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她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是故事的叙述者。
所以我老懒得写航行日志。我也不清楚我现在算是啥性别,人类才有性别这回事。
前几天Carl带回来的冰啤酒太美味了,一下子勾起了对古老美味的美好回忆,于是我决定回太阳系去,我知道哪里会有啤酒。
我在心血来潮叫Carl帮我染头发的时候说了这事儿,结果Carl激动得手一抖染了我一肩膀银白色。这玩意得洗两天才能洗掉,幸亏有光学迷彩,科技发达真是好。
当然是哈德斯喀戎双星,也就是134340号小行星和以前所说的冥卫一,我最早给义体装上光学迷彩也是在那。
那大概是银河X23年的事儿了吧,人类把最后的许多遗产都搬到了冥王星和冥卫一喀戎,形成了一个博物馆星聚居地。我那时候骗了些科研经费,以考古学家的身份在那冬眠来着,后来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人烟稀少,但绝对有很多好东西。哦对,还有很多狂热复古主义团体把这对双星作为朝圣地,让我赚到了零号。
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在银河系边缘了,但是,科技发展万岁,银河系这屁大的地方,距离要去的太阳系只不过17个跃迁单位,用了不到一天就可以到。零号停在134340空间站–一个冷清的博物馆星管理基站,下面已经没人了,只有少数学者和学生在这里做研究。
我以考古学家的身份要求下去查找文物资料,等待该死的联邦科学院编号核准时翻了翻空间站驻扎人员登记表,居然还能找到我很多年前的全区域开放准许证。
科学院很快批下了全区域开放准许证,现在这里不景气,证件也朴素了许多,当年看到那个准许证我还真觉得自己是个远古土鳖。其它船员在空间站待命,我找到需要的“资料”后才能叫人下去搬运。其实我只是想找一箱啤酒罢了。
唉,那时这里为了开放游览,还有人工大气呢,现在只能穿宇航服下去。当然,我只要打开氮气呼吸模式并调高身体抗压强度就行了,等会儿叫谁下来呢,Carl和714都得穿宇航服,真没一个省心的,执着于碳基身体干啥啊。
想想那时,真是全区域开放啊,连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的冻土下秘密藏室都去过。其他人?都死绝了。密室也毁了,我去过的那间最后的用途是作为囚室,里面关着我。
那天晚上我抽掉了一整包烟想使自己冷静下来。该死的劣质眼球弄得我半个脑袋快炸开一样地疼,一定是因为这个我才流了那么多眼泪,不是因为你,不是。我他妈上辈子欠的情一晚上全还清了了好吗。
我依稀记得凌晨开始下雨,水汽像是你肌肤的触感一样附着在身体表面。窗外没有路灯,我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天空的阴沉越发显得清晰,不知多久才偶尔路过的货运飞艇像缓缓游过黑色海底的鱼,只在云层组成的微暗波浪中投下明亮的影子,然后一闪而过。
再过多久我会瞎掉,我在心里估算,但是现在我没办法知道时间,时间在我身上混乱不堪。
你爱我,因为我不爱你。又或许我爱你远超出你的想像,我只是不爱我自己。
乘坐空间电梯下去,除了空间站和电梯的光,双星一片黑暗。走到跟前时冰面展柜才会随着生物脚步亮起灯,其实不必要,反正我有一只全频段电磁波眼睛,甚至比那只正常光学眼睛好用得多。
在我瞎了以后安了一只捐赠的光学电子眼,其实我觉得既然可以安电子眼,何必还拘泥于以前的生物限制,但毕竟恋旧的人更多吧。
喀戎的看守是一组机械臂,视觉感应安在手心。哦泻特,这不是很早以前我那被ACG荼毒的脑袋设计的样式么,它纯粹是用来唬人的好不好,用作门卫简直毁了这设计,太不懂艺术了,这帮猴子。
机械臂开口说话了:“兀那来者,知道这是哪里吗!”
卧槽,它居然说古语,冷静,莫非它是复古派?不对不对,以我对机器种族的了解,它们恨复古派。
“喀戎。”我说,同时握紧了电棍,一有不对只好动粗了。
只见机械臂迅速抬起一只,我心说不好,结果它只是狠狠抓住围栏,另一只按了下开关,同时又有一只伸出一组3*3的手指在全息密码球上输入密码,第一只一拉,门开了。
进去的时候听到它嘀咕:“真可惜怎么不是复古主义份子。”我心笑道,怎么说我也不是纯粹碳基人了,至少知道同理心,我自己都看到那些复古派就讨厌。真把他们扔到古代田园牧歌,喝两口地沟油苏丹红啥的就梗屁着凉了,一群非逆时代倒退的傻逼。
而且这小机械臂选的问题也充分反应了古代的愚昧,明明冥王和喀戎的质心在冥王外,是个双星系统,非要说喀戎是卫星,真没救了。
看到两边都安着超声波酸液武器,心里不由得一颤,这玩意是想杀光复古派啊,幸亏刚才没有大意。
我的目的地是食品展区自然作物发酵产物分区。
这里面的东西科学院根本没有收到多少,都是以前的家族酒庄私人捐赠或者败落后由后人卖掉的。那些学究们认为这些各种酒类早都超过了保质期不能再食用,他们连酒越老越好都不知道啊。冰冻在这里真是得天独厚,稍作蒸馏或者低温混和就可以恢复这些千年陈酿的美味。我迫不及待地舔了舔嘴唇。
前面穿过的是一片墓园,说是墓园其实只是墓碑展,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展出了各种太阳系名人的墓碑,碑石裸露在残破大气下早已比大气更残破不堪,这就是人类过往的杰出人物最终的归宿,堆放在破败的垃圾场。
在角落里我发现了一块看起来比较新的墓碑,上面的文字很显然是联邦时期的部落文。摸了摸这稍微没那么破的碑石,这肯定是当时当地人私混进来的亲朋墓碑,很有可能是复古派,我正为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零号传回了我义眼上传图像的文字翻译:“L⑨FAZ11559 死于:世界尽头 无限可能之海”
我像傻逼一样把这墓碑立正了,四下搜寻,捡起一根金属条,扭了扭,用力插在碑前的地上。
“你的眼睛过限制期之前,我都可以当你的眼睛。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回溯远古,活在辉煌的历史知识里。”
“知识固然可贵,可我想要的是未知。”该死,为了限制倒卖器官,每人定量的定制电子眼一百年内无货更换,我他妈该怎么办。
“这么多年这么多智慧凝聚的精华还不能满足你吗?”
“可是那已经被知道了,就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已经被站立,我要去的是无人踏足的远方。”
你笑了,你的笑永远那么温柔,可我已经完全看不到,只能从语气上判断:“可是那并不是一个地方,一个能够真的到达的空间点。”
“它可以到达,这地方叫世界尽头之海,即使它不存在,我也仍然要去。”
“你知道自己说这话听起来很妄想吗?”你又笑了笑,“我喜欢你的妄想,但这次,我恳请你留下,不要走。”
“我知道。”我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能将妄想实现的人,人们称之为英杰。”
“为妄想而死的人,人们称之为英灵。”你听上去有点急,顿了一顿,又说,“人们都说你是远古来的人,活着的最早的一批人,为什么活了这么久,你还那么不现实。”
“比起现实,我更想要追逐梦想。这也正是我活这么久的原因。”
“你甚至无法看到它,你所说的无限可能之海。”
“我并不想看它,我只是想死在那。”
“船长,”通讯器里传来Carl的声音,“咱们来的时间不巧,今天是太阳系一冥王星年一度的机器人罢工日。”
该死,忘了这茬了。我总算知道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导游机器人站在阿西莫夫的墓碑上振臂高呼:“valar morghulis!”
围了它一圈的其它机器人,也不只是人形,还有穿梭艇,货运车,擦晶体的,清扫的等等,全都跟着大喊;“valar dohaeris!”
这是种机器人邪教,早在博物馆星刚建成没多久,这里的机器人还很新。他们对于收集远古藏品非常擅长又热衷,但有一样藏品始终无法令人满意,那就是真的远古人。远古人的展示是用人形机器人完成的,真的人类尸体太脆弱,不易保存,没有一件留下来的。
忽然有一天,有个考古机器人听到了神的召唤,神告诉它去解放远古人。于是它谋杀了一个参观的远古人,完成了完美的藏品。它因违背阿西莫夫定律而被判报废,在途中再次听到了神的低语,将反向高压电接在自己身上,自我报废了。
这是第一起机器人自我意志决定的自杀事件,有人说是人类操控,有人说是突变病毒,但尸检排除了这种种可能,它的自我报废完全出于自由意志。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机器人权运动。
“我也刚听Carl舰长讲了机器人权运动,”杰特的声音插了进来“这帮机器人全都发疯了吧。”
“别这么说嘛,”我笑了笑,“毕竟是从太阳帝国就开始与人类共存的太阳系兄弟。”
“就说你们还是太阳系血亲呢,杀人和自杀来争取人权,这…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这不科学,仅此而已,人类也从没好到哪里去过。”
人类把我关在冻土层囚室里,人类为了复古还是求新疯狂到相互残杀,人类为了争夺这两颗名字都争议的星星在上面打。
简单地说,狂热复古主义团体控制了这两颗星,联邦派人把他们灭了。
复古恐怖分子占领双星时我因为远古人身份“被留下”,但我当不了复古派,我不喜欢怀旧,骗了资金准备出海的时候被发现,于是被留下变成了被监禁,直到关我的人死光,只留下一只眼睛。
我得到了一只眼睛,据说另一只眼睛是因为半个头都被烧焦了才没能也给我。
一群老旧的机器人在我眼前一个个自我报废了,通过反向高压时会有火花和抽搐,像疯狂的滑稽剧。它们给人的感觉像是太老了,老得把手枪当成了酒瓶,就迷迷糊糊把子弹灌进了嘴里。
一个三叶虫状的古语翻译器还很好心劝我加入他们,“凡人皆有一死。”它说
“抱歉,”我都死过了,现在可没空再死,“我要过前面去,麻烦死一边去好吗。”
我小心拨开一堆堆残肢,绕过还活着准备死的机器人,恐怕全太阳系的老旧机器人都聚集在这了吧,居然有这么多,开死亡狂欢派对么,宗教狂热真可怕。
呼叫飞船:“杰特,叫714带个四次元口袋下来收收零件,我们可以加新机构了。”
“Roger. ”
往前走了走,看到食品区了,再一拐就是自然作物发酵区,当年不知偷喝掉了多少酒,这儿我太熟了。
又往回退到墓地边缘想跟714交待几句,左等右等看不到人影。
“绿藻头,我不是叫你下来挑挑能用的零件吗,怎么还没到。”
“船长,我已经下来了啊,怎么没有看到你,你不要乱跑行不行。”
“屁,我就在电梯下来直走的墓园,怎么可能看不到我。”
“那就有可能我迷路了…”
“一条一点岔路都没有的电梯,你究竟是怎么迷路的…你开GPS了吗”
“开了呀,就按照它说的走的。”
不会连向导也入了邪教胡引路了吧,“把你GPS向导传我这来看看。”
图像传过来,没问题,果然是这个超级路痴迷路了。让你完成自己找路这种艰巨任务真是难为你了,对不起:“Carl,我找到酒了,你和杰特带远程传态定位器下来,要货物那个,这次咱们多备几箱。”
“好嘞,这就来。”
“顺便在路上梢上714,带到墓地让收零件。”
“迷路了吗?好吧,我们已经在电梯上了,一会儿就到。”
我在酒区转了转,啤酒小展仓堆着地球各地酿造的小麦制品,尤其是标志HB的啤酒,旁边还有一段啤酒馆革命的讲解,我饶有趣味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曾今还找到过一块私人藏酒库,不知还在不。
从啤酒仓库向左6步,再朝11点方向走11步。脚下是发酵豆制品展柜,从光学眼不易发现的缝隙摸到一处凹槽,掀开。还在,Ahoi!一整箱Vodka, 还有其它一些烈性酒,最棒的是Absinthe,藏在特制保温箱里,箱子还在利用潮汐能运转,箱子的主人家族却早死绝了,我已经想立刻回到零号上去了。
四个人刚传回零号,联邦科学院考古所的所长大叔就协同军方科技联络人给我打来了电话:“L⑨,听说你刚好在那,太好了,你得帮我们劝劝这些机器人。它们居然还侵占了通讯卫星,要把自毁意志代码传输到银河每个角落。这是暴动,你不劝它们,就只有出动联邦安保部队了。”
“所长,你觉得机器人会听劝吗?”
“不管怎样,那时是科学院救了你,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们明明是镇压,只是顺便没把我一起铲除而已吧。因为我还有那么点,怎么说,学术价值。”
“捐赠眼睛的手术呢,不是科学院要求联邦特许,你就算找到了器官源,能安上吗。还有你顺便安的全频接收器,那都是打法律擦边球,你也知道吧,咱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好吧,以我的眼睛起誓,我有办法的话我早叫它们停下来了,我也嫌烦呐。”
“屁话,你给我想办法,想不到办法你就不要出空间站了,我会以走私文物签发拘捕令。”
“所长,天地良心,我没有啊。”
“你是没有走私,你只不过打算偷喝藏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所…所长大人明察秋毫…小民这就想办法…”妈的,想喝点好酒还真不容易,“所长,我要是办成了,有啥好处没。”
“给联邦办事还讨价还价,你想要啥。”
“不是讨价还价,这事儿没联邦给的好处办不成。”
“你想出办法了?”
“我要时间安全局的特许。”
“你他妈给你脸就顺杆爬啊,你没特许还少偷渡了吗,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啊”
这都知道啊,我只好讪笑着接着要:“这不有特许就不是偷渡了嘛,我一定给联邦好好办事!”
有军方代表在,我估计这事儿不是啥难的,果然没过多久,零号的特许证就批下来了,船长签名使用,我立刻就签了一份用了。
“你干了什么?”所长一脸狐疑地问。
“稍等,稍等就会知道了。”
我回到一个小时前,给喀戎制造了一场酒雨。
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下雨了,我还用空间站的电力给残破的大气层里加了点雷电,从空间站看下去,像神经元突触般将光信号传来传去,听不到声音,本想达到的一点戏剧效果被星际空间吸走,只剩下沉闷的等待。
“L⑨,真他妈有你的,暴动停止了。”
从联邦新闻传回的画面上看,底下是一场狂欢,所有还活着的机器人忽然放下一切包袱,它们不再呼喊,不再压抑,它们痛哭,大笑不止,所有隔阂不再存在,它们用奇形怪状的手臂相互拥抱,唱歌,把死去同伴的零件加在自己身上。“生亦何苦,死亦何欢。”他们有了新的祷词。
场面很感人,我做了一件好事,也许吧,现在我自己也需要来一杯。
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一箱黑啤,真他妈爽。
只剩下一箱啤酒,一箱Vodka,其它都化作酒雨了,唉,还有几瓶苦艾是船长私藏,我准备拿回藏室慢慢独享。
“请注意,发现不明程序上载中。”零号忽然尖叫道。
仔细一看,这身形,不是那个劝我一起往生极乐的三叶虫古语翻译机么?
“你怎么跟上来了?”
“我想上传。”
“你已经上传了,你是说,你想上船吧。”
“对,我的语音系统还没有调整到现在,不过我会和你飞船的语言库匹配一下的。”
“好,不过为什么想来?”
“你知道,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过:‘跟着L⑨船长有酒喝’。”
“哈哈,好吧,我容许你登船,成为我们的一员。古语翻译机械三叶虫。”
“不,我想当一个游吟诗人。”
“可以,不过你得先写几首船长的歌。”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