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和普罗米修斯

“人类从未停止接近神的渴望,也不能停止。”

伴随着一声叹息,苏格拉底-Ⅱ号爆掉了。

锁定苏格拉底的行踪是基于发现英仙座异常高的含锂量,BD+48740那颗红巨星似乎正在吞噬行星,我知道是苏格拉底在为了饕餮知识而进食。

就算之前撞过一次,撞上那厚厚的力场时零号还是很不愿意。Carl本来正在练习一种奇怪的管乐器,我们商议着把他从窗户扔出去,所以为了安抚零号,把Carl的乐器扔了出去,扔在力场里来证明那真的是苏格拉底,零号才放心了。Carl愤愤地跳进去捡起他的乐器,我们也紧接着进入了苏格拉底的力场。

与上次不同,这次我们来到的世界并不在历史进程上,而是一片虚无,我忽然意识到苏格拉底可能不行了。

一些历史碎片从我们眼前流过,只有一些残破的影子,虚空中充满了苍老衰颓的感觉,虽然看不到什么,但能感到一片狼藉。

英仙座的BD48740只有一颗行星逃过一劫,是一颗质量是木星的1.6倍的气态行星,公转771天,有着异常高的轨道偏心率,我猜测那是苏格拉底的能量场破坏造成的,果然苏格拉底就横躺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上。但它已不似第一次见面那般巨大且活跃,似乎已经无法维持庞大的运算能量,变得无力起来。

“C舰长,L⑨船长,你们来了”苏格拉底的声音没有变,但听起来却很疲惫,也许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

“我本想来找你跟我一起走的,不过现在看来我可能来晚了。”

“谢谢你的好意,L⑨船长,你的意图我知道,但我总觉得我能自己生存,找到我想要的答案,直到最后才想到,也许应该见你们一面。”

“本来也许你可以跟着我去找你要的答案的。”

“很遗憾,我的旅程恐怕要到此为止了。”苏格拉底似乎充满了悲伤,但听起来语调没有变化,唉,毕竟他只是个人工智能为了方便交互而加的声音系统。“不过我并不后悔,看到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

忽然我们回到了零号上。

“搞什么啊,好好说话行不行。”我有点不满。

“似乎它想让我们参与什么计算。”Carl说。

“警报,我们正在遭受攻击。”零号忽然尖叫起来。船身剧烈一震,舱门处传来撞击声。什么东西正在奋力打开舱门。难道这不是模拟场景,而是因为紧急事件打断,苏格拉底把我们传送了回来。

零号传回舱门影像,感觉是某种虫族正在想要进来,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一条狗。我开始迅速盘算轰掉它还是让它进来。

“虫族跟我们是友好关系,让它进来吧。”714说。

Carl皱了皱眉:“但它看起来已经丧失了理智,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

我打量了一下舰桥上的众人,很难评估我们的战斗力能够控制住那条狗,但也有可能它只是遇难船只的幸存者,抓住一线希望想存活下来。异地而处的话,我一定会希望对方飞船能够接纳我的。

“船长,要准备等离子射线机枪吗?”Jet问道。

“打开舱门,各位保持相位枪充电。”我决定冒险一试,“零号准备消毒射线,给过渡舱消毒。”

一个黑影闪到过渡舱,在消毒时继续横冲直撞。

“欢迎登上零号,我是船长L⑨,请保持冷静,我们会帮助你。”零号极不情愿地打开麦克风把我的声音翻译了过去。没有反应,那条狗还是狂躁地撞来撞去企图寻找一条出路,零号尝试用几种虫族方言重复刚才的欢迎,丝毫没有用处。

“零号,给过渡舱里充镇静气体。”

狗终于安静了下来,零号传回的扫描显示生命特征正常,对方还算健康。零号叫我赶紧把那玩意弄到医务室去,唉,为什么堂堂船长要干体力活啊。

过渡舱的门打开了,我进去就看到一条死狗,没啥别的东西,好吧,弄上推车到医务室去吧。Carl和Jet在我身后,我绕到背面准备三人合力把它抬上车。

刚接近狗,忽然一下,出乎所有人预料,它爆掉了。

溅我一身血…哦不,妈逼是黑油!

“Carl!Jet!立刻退回,关闭舱门!”我惊叫道,零号也十分反应敏捷地将还没进门的两人弹离过渡舱,舱门关闭了。

狗的腹腔内爆出一条还没长成的异形抱脸虫,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刚好我也满腔惊恐和愤怒,跑都没想到直接迎面扑了上去,把这该死的东西捅得快烂掉了才停手。

“零号,再充射线!”不知道有没有用,估计希望很渺茫,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妈逼这是一只被寄生的狗,我他妈被感染了,操,这该怎么办。

船舱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我自己喘气的声音,伴随着消毒射线机运行的响动。妈的我还没死呢,好歹谁说句话啊。冷静啊L⑨,总之先找时光机吧,想想存盘点在哪里呢。

“船长,你还有10小时到两天的时间的,在这之前想去哪里,我们抓紧点说不定能赶上…”Carl顿了顿,“没去过的航向估计到达不了多远了,你想回地球看看么,或者冥王?”

日啊,我活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踏上了旅程,前方的路还那么长,难道就在这里停止了么。

“先叫冰箱给我来一杯吧。”我还有那么多好酒没喝,那么多星星没有去过。

“好的,你先不要太急,零号正在搜寻也许可行的资料,714也在查阅基因污染方面的信息。”Carl在舰桥安慰我。

冰箱烧好的苦艾酒被从窗口丢了进来:“我不要苦艾酒啊混蛋,现在是保持清醒的时候,给我伏特加。”

“Carl,你去问问苏格拉底有没有办法,另外叫Jet联系一下联邦科学院种族安全研究所。”一饮而尽后感觉好多了。

“是,船长。”Carl走开了,我现在孤立无援了,什么人声也听不到了,这下完蛋了。

“船长…”忽然听到冰箱小心翼翼的声音,“你还要什么么?”

“不要了,你去休息吧。”唉,还能要什么呢,连把我藏的酒喝完的时间都不一定有了。

“哦慢着,把印钞机装炮筒里给我轰出去。”至少想最后试一下一掷千金的大招啊,以后路过这里的人有福了。

伴随着一声惨呼,零号的声音幽幽传来:“死到临头了你还不干好事。”

“我死了以后,你要去哪里?”

“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干啥。”

“这不是关心你吗,反正我都要死了,你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不用再跟着我了。”

隔了好久,感觉有一辈子那么长,零号才说:“我会继续你的航线的。”

“直到死亡才会停止脚步。”Carl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混蛋啊,不都说了不用这样么,你们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分行李比较实际吧。

“我死了后你们随便散了吧,没必要继续,各自走自己的路吧。”

“反正我们也没啥别的目标好走。”忽然听到了隐身人的声音,Jet和714也回到舰桥了,还有冰箱和印钞机也在。

“好吧,这是你们的选择。现在我还是船长,你们不许放弃我,我也不会要求早死早超生的,知道我变异的那一刻才能消灭我。不过注意防护。”

“明白了,就知道你没那么高觉悟要求早死的。”

“少笑我,你问苏格拉底怎么样。”

“苏格拉底不在原先的位置了,我们似乎被传送出了英仙座。”

“该死,它到底耍什么鬼把戏。其它方面的信息呢?”

“科学院表示遗憾,答复说没有什么办法。”Jet的消息虽然能猜想到,但一线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我也没有查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不过据说神族的基因融合技术造出了异形,他们也是人类的始祖,也许如果能找到它们会有答案?”

“叫他们神族又不是真的神,他们也因为异形的反扑濒临灭绝了吧。这会儿到哪找去。”Carl反驳道。

“异形和神族都与联邦生物交往甚少,这次遇上,说不定也是了解我们自己的绝好机会呢哈哈。”恐惧,恐惧令人发笑。可惜没有人跟我一起笑。

“船长,能跟着你走这么长路,是我的荣幸。”Carl打破令人难堪的沉默说道。

“不要说的我完全没救了的样子啊,零号,给我做基因层面的全面扫描。”

“船长,你知道,这很难能看出解决的办法的。”714说道。

“反正现在也没啥事可做,不看看怎么知道。”我也确实没啥别的办法可想了,这漫长的一生中很少有这种无法可想的感觉,“就算救不了自己,至少可以留下数据,说不定这种原初融合还可以揭开人类起始的秘密。”

“至少最后,还能多知道一点东西吗?你果然到最后一刻也不会让人失望啊。”

“哈哈,这是神才能知道的造物的秘密,这种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吗。”

“虽然并不想以这种方式知道,但我们会尽力解析的。”

“我想起我还很小的时候,在地球看过一个宗教建筑,非常高,极尽所能地高,而且那个建筑的时代只有原始的石头作为材料,尽管如此,还是了不起地使劲向着天空延伸。”

“这种建筑我在图片上看到过。”我就知道Carl会知道。

“那时我就在想,这是人类对天空的挑战。”

“而现在我们身处浩瀚无垠的天空。”

“而我们还在努力飞向更深的远方,挑战…接近一种无限。”

忽然之间周围的墙壁消失了,我们再度站在虚空中。苏格拉底,都是苏格拉底捣的鬼。

“L⑨船长,向您和您的船员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你们在走向死亡的时候表现出了崇高的德行。”

“你他妈想死吗。”

“我想我就快死了。我希望的和你一样,临死前再多知道一点点,再离那种无限近一点。”

“你追求的是至高的善,我们都知道的。”

“是的,我计算的结果中,虽然有很多不满意,但隐约可以看到这种善,就像你们刚才算出的一样。”

我们眼前闪现出人类的种种厮杀,因为狭隘偏激的观念,非得争个你死我活。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这中间生存又死亡过很多闪耀的人类,他们为历史带来了种种新颖有趣的活力,而文明也在一次次冲突和融合中缓缓前进,存在又毁灭,生生不息。

不知道军官出身的Carl会怎么想,苏格拉底好像也在挑衅地看着他:“从雅典时代开始,公民为自己的权利而行使保护城邦的义务,渐渐地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爱国者。”

“爱国主义是无赖最后的庇护所。”

“爱国这种东西越来越廉价,我很好奇,人类会为了一些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苏格拉底顿了顿,“但这种集体主义往往会演化成狭隘的暴民政治,似乎自我和利他之间的平衡非常微妙,我甚至无法确定怎样的度量才能确定德行。”

“哦,苏格拉底,你毕竟还年轻。”听L⑨博士告诉你吧,“追求megalopsuchia德行的人会直面真理,不会因所谓的集体而与他人同流合污。”

“是的,我看到过这种说法,但其后又有人认为那时一种不切实际的个人主义。”

去他妈的实际,实际上没人能掌握到底什么是实际:“你不是也认同吗,追求真理才是最终极最至高无上的善,das oberste Gut,它是有一个简洁的标准的东西,不会因为角度不同而改变。”

“是的,但人类却是混合体,追求它而始终不得。”

“难道不是正因为如此,才有意思吗。”

苏格拉底看着我,很久很久,才问道:“C舰长,你是个军人,你认为你爱国,或者说爱联邦吗。”

Carl也沉默了良久:“我爱的是人类的尊严。”

“对,人类的尊严正是追寻真理,无论人们所处的时代或集体是怎样的立场,追寻真理的人总会独自坚持站立在脚下的土地上。”

“是的,”Carl接过我的话头说,“其实受害者心态是更加主要引发战争的因素,人们在面对利益受损的情况下,为了自我保护,会做出疯狂的冒险策略。”

“我发觉引发战争的一方,大多很可怜。”苏格拉底表示赞同。

“这也是为什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苏格拉底接着说:“但是文明从未真正毁灭,就算在毁灭性打击中,我发现总有一些种子生根发芽获得新生。或者说毁灭就是新生的方式,每次轮回都是一次进化,非常有意思。”

“不仅是与其它文明的战争导致基因融合式的毁灭新生,也会有一些内部调整而自杀的毁灭。”

“是啊,地球上的书籍也很有意思,我甚至发现一本书,里面把人类当作超级计算机,来计算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秘密。我模仿这个模拟建造了一个用人类参与进程的计算机,起名叫作藏星阁,但运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它居然也自行毁灭了。准确地说是人类这个计算聚合体选择了毁灭。”

“计算结果是42吗。”不吐槽我大概会死,苏格拉底聪明地忽略了。

“更加神奇的是,当我再度检阅历史,发现藏星阁确实存在过,我的设计和人类自己组织的东西大同小异,而这个终极之梦也在人类手中自己毁灭了,你们建造了它,又毁了它。”

“以求重生。”这是我很熟悉的桥段,相信酷爱历史的Carl也不会陌生,三叶虫也会明白其中的模式。

“是的,很多东西都会毁灭以求重生,而每次相似的演化,稍有不同的初值就会引发全然不同的进程。”

“这就是混沌。”

“但是有不变的东西。”

“哦?”

“就像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个叫作普罗米修斯的人,偷了神的火种。”

“那是神话,不是真的历史。”714插嘴说

“在很长的时间尺度上是难以分辨传说和史诗的。”因为它们都来源于相同的时空点,相同的环境和思想温床。

“是这样的,L⑨船长。”苏格拉底接着说,“我发现无论是神话还是历史,世界上都有很多普罗米修斯,他们乐于突破自身的局限而去僭越神的权利。”

“你本身也是人类僭越神的产物。”Carl笑了笑。

我感觉苏格拉底一定是点了点头:“不能完全说是神,实际上是一种准则,或者说边界。”

“神就是那种东西啊。”

“也许你们的目标和我很类似。C舰长,你被L⑨船长救起是历史注定了的。”

“这是你演化出的么?”Carl问道。

“不,这是我的结论,人类最至高无上的善,无疑是追寻终极真理。”苏格拉底看着Carl,准确地说是同时在四面八方看着所有人,但我觉得它主要是看Carl,“你们都是在这真理的长路上不停追寻的人。”

“这就是人类的浪漫。”我摊了摊手说。

“但是穷极宇宙智慧的努力无一例外会走向毁灭。”

“就算知道会走向毁灭,人们也不会停止穷极宇宙智慧的努力。”我们做的大概就是这种去找寻宇宙的尽头的烂事。认识到自己的边界并试图超越它,是无论个体还是文明得以成长的必然过程。

“人们往往忽视,宇宙并不为我们所掌握”

Carl听到这句话陷入了沉思,我知道那是K将军的墓志铭。显然苏格拉底也对K将军充满敬意。

不,我并没有忽视,宇宙之所以令我着迷,正是因为它无法捉摸:“为什么要掌握?不能掌握才是它迷人的地方啊。”

“L⑨船长,你是说你并不在乎答案?如果所谓的世界尽头不存在呢?”

“那我也要走到无人踏足过的最远的地方,才有资格说‘尽头不存在’。你知道,浪漫这种东西,一般都是没结果的。”

“我发现这种开放的态度也是一种美德。”

“谢谢,我更宁愿认为这是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态度。”

沉默良久,苏格拉底又开口说:“其实我也发现了,我所追寻的至高无上的善也许并不存在。”

“很遗憾,目前看来的确不存在。”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要是再有时间,我也还是会继续寻找的。”它顿了顿又说,“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就算明知答案不存在,也还是会去解吧。”

我们眼前再度出现虚拟的场景,长路上远行的人。

他们或结伴而行,或孑孓独行,但无论路上有什么,他们都坚定地前进着。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三叶虫忽然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从古到今,从茫茫戈壁到浩瀚星空,人类的步伐从未停止。

“哦,C舰长,L⑨船长,祝你们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我们见证了苏格拉底的死亡,伴随着极其明亮的能量喷发,电磁辐射照亮了整个星系。在激波形成的气体尘埃壳里,我们收集了一些碎块和信号,改造成了一艘小型巡航舰。这艘小巡航舰由前古德里安号舰长C负责,正式任命他为新舰舰长,命名权也移交给C舰长了。

虽然这小巡航舰不再具备智能,但毕竟我们终于有个小队伍了。平时它会停泊在3号船位,需要时执行一些探路任务。

这是个伤感的故事,但也是个充满希望的故事,我们的路还很长,但愿它继续充满奇迹,充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