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rcle
和所有故事一样,一切不平常都发生在极其普通的日常之中。但它又很寻常,在以非常为平常的日常之中显得太平常以至于不平常。
并非毫无征兆,之后我回想起来,先是我不记得在想什么失手让一个杯子掉进了水池里–也许是我喝得有点多了–而我没预计到这么近的距离它会摔碎;接着我之外的所有船员忽然商量好了似的请假去地球庆祝什么传统节日了,据说是为了地球绕太阳一圈,反正我们有地球门的记录可以超距传输回去,可是传输的时候不知什么时空扰动让定位偏了一点点,全传在了月球上,让他们坐电梯去吧,这帮抛下我去玩的家伙。紧接着,我收到了一个信号:
“你快死了。”
很平常的加密方式,巧妙,但怎么说呢,加密算法的思维方式和我很类似,所以我很轻易就能破解。
这信号也屡见不鲜,我都记不清我该死多少次了,我会用至少100种方法作死,可我还活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只清楚无论是还活着的事实还是说不清为什么这件事都让我沮丧,厌倦得要命。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这狭小的宇宙飞船里,同时坐在广阔无垠的宇宙空间中,我趟过粒子的洪流,我穿过时空的荆棘,而我其实只是坐在这里,这个孤立的点,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寂静又单一的点,这一切多么伟大又荒诞,我简直要笑出声。
“你们去跨年了好开心,”最后我先了他们一步回到零号,哦,穿过亿万星辰,可以这么说,“我可差点死掉。”
“得了吧船长,” 军师一边拉过控制台边的椅子一边拿起桌上的雪茄,“你哪天不死几回。”
“你又怎么作死了,我们才出去两天。”卡尔到了新的一年还是一副认真严肃的好人脸,换了年头也不能换副脸真是令人失望。
三叶虫忽然开口说:“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翻译器一直在零号上连线同步。至少所有对话我都记录下来了。”
“哦,那你讲吧,我懒得复述。”我说。
根据三叶虫的猜测,我在他们走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到了最近的一个星球混吃填肚子。这里的居民语言是一种只有“此处”“它处”空间点之分而无时态概念的语言,也就是说所有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比如你举起箭,同时箭到了那边狮子的肚子上。他们的文字也是以画圈的方式书写,你必须同时看圆圈的所有点才能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Jet打断了三叶虫絮絮叨叨讲解语言的话头,它才找出了第一条记录 。
“自己的食物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啊。当然啦我不算,我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喂,你就没一点良心吗?”
“刚刚喂给它了,作为交换。”
“船长你抢了什么人的食物吗?”714问。
“根据声音记录,是一种当地被当作宠物的机械生命体。”三叶虫报告。
“你们做饭机也带走了叫我吃什么啊。”我也不想啊。
“呃,真恶劣。”卡尔说道。
“下一条记录在四十五分钟以后,船长应该吃了东西又移动了一段路程。”三叶虫接着放记录。
“L船长,你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很贵重的样子,送给我吧。”
“我拒绝。”
“是什么东西,至少给咱看看呗。”
“你不配看。”
“现在支配权在谁手里,你好像不知道?”
“你。”
“我命令你交给我。”
“谁都不能命令我。”
之后是打斗杂音,军师打断说:“性格真差呐船长。”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个人呐,喜欢命令别人,不喜欢别人命令我啊。
“你手里是什么?”714问。
“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捡的一块石头,捏手里玩呢,那人太紧张了。”我说。“他那么想要,之后我就给到他脸上了。”
“哈哈哈你真是太恶劣了船长。”卡尔也笑我说。
“不过这个记录是之后发生的,”我对三叶虫说,“你再向前找找。”
“这个包子给我吃吧。”
“可以,吃完就快滚吧。”
“看你这副脸色,是赶着去死么?”
“你还真猜对了,所以你快点吃完滚。”
“这样啊,你们打算怎么死?”
“你这人怎么回事,找死么?”
“我之前接到一个讯息说我要死了,于是我这就是来找死的。”
“扎妹,来给这人倒杯酒!”
“谢谢,哦谢谢您可爱的女士,不,请少点,我看到您已经醉了。”
“哼,你都要死了还要乱勾搭么。老实告诉你,我们是人造人,今天打算起义推翻人类政府,杀光自然人。”
“哦这很常见呐,很多星球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发生人造人与自然人之战,不外乎三种结局。”
“哦?还有胜负之外的结局?”
“有的,就是两种相互融合,一起达成进化。像我,我就是一个遥远的星系太阳系里自然人和机械结合的产物,并且我的义体来自于另一个先进于我们的文明。”
“这倒挺有趣,不过我们的人类并没有开化到接受融合的程度,他们认为我们是劣等物种。”
“那反抗的应该的,我支持你们。”
“是吗,你很有趣……不,其实只要作死,怎样你都无所谓吧,无论哪一方。”
“没错,阁下是聪明人。但我吃了您的包子还喝了这位美丽女士的酒,既然凑巧站在了您这一方,我就会为您尽力的。”
“你就这样加入了什么叛乱军么?”杰特问。
“对啊,挺有意思的样子。”我说。
“太随便了吧。”714说。
“人生嘛,反正都是一死,随意一点好了。”我耸耸肩。
三叶虫继续播放下一段录音:“你们都知道的之后是打斗。”
“你们怎么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我们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星球。”
“虽然这样不好但这人好烦。”
“啊,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打他啊。”
“为啥不行,来帮把手绑住拖走。”
“喂喂你怎么还在吃,你当这是郊游吗。”
“郊游可是种更严肃的东西哦。”
“呿,又砍了无聊的东西。”
“那你看点有聊的行不行啊。”
“对待叛徒只要说‘yes rpg就够了!’”
“那是什么啊,还有我怎么变成吐槽役了啊。”
我插话说:“那会儿我用的是削下来竹竿缠上尖当枪使。我可是舍弃了幸运的哟。两手交握抓住一头一甩,抡在来挡的小娄罗头上,借力跳起踹翻另一个。再提起一枪突刺,挺好使的嘛,正这么想的时候发觉一枪穿胸的娄罗后面还藏着一只,在背后抓住了枪头。哼,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了,小娄罗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脑袋已被另一头贯穿。我带大家一起做枪的时候有几根竹竿太短,本来该丢弃的,但我忽然想到好办法把它们中间用布条捆住然后缠在连接处,捆好的时候是普通的枪,但拉开就是两截枪,我太他妈的机智了,真受不了我自己。”
“得了我们不想听你怎么虐菜。”卡尔说。
“您好,这里是凶恶的叛乱军,我真诚地向您宣读恐吓文:我们已将星球行政长官阁下请到监狱,如果不将行政权交给人造人,我们将请行政长官阁下去天堂做客,并且因为失去筹码,我们会杀光所有自然人,将所有生物卷入我们自暴自弃的火海。如果您不想这种惨剧发生,请立刻释放我的船员并签署政府移交文书,哦对了,别忘了附带一百箱好酒。”
“你这是在cosplay啥啊,”卡尔放下手中的杯子,“怎么还有船员?我们不是在地球么?”
“哦这也是之后的了,你怎么老是跳着播。”我皱眉说。
“哦找到了,打斗之后你好像被抓住了,是那个石头一段。”三叶虫抱歉说。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做好觉悟了吗,懒得给你时间祈祷了,就这样死吧。”
“哈哈,我都不知觉悟多少次了,只不过被你们杀死的话实在太丑了。”
“操,那个人是疯的吧,底下浪大又那么多乱石,跳下去必死无疑。”
“别管了,莫名其妙。”
“还是想想咱们怎么跑吧,我看这星球是没戏了,人造人会占领的,到时候你我都得死。”
“是啊。”
军师端起杯子说:“所以你是跳悬崖了么。”
“对啊,跳悬崖不死定律你听过吧。”我没有说出的是,坠落的感觉,在虚无中悬空而向黑暗疾速跌下,往事在耳边呼呼作响。
“之后又过了一阵子,”三叶虫说,“好像船长进了海底的一个洞穴。”
“太迟了,我快要死了。”
“哦,那就死呗。”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呀,反而还有点高兴。”
“你猜不到为什么么,因为我猜到这个情况了啊。”
“即使是猜到自己死么,的确你会高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对,而且我还会改变自己预测的结局也说不定。”
“这里必须有个人呆着,另一个人才能出去,你知道那个摆渡船的故事,别问我为什么,就是这样的设定。”
“所以你把我引来这里替换你么?”
“好奇心,自己到底会怎么死呢,你抗拒不了这个。”
“真了解啊。”
“快死了,就快了。”
“可我还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谁想死呢。”
“有时候我想死,其实大多数时候,不过活着也不赖,如果有个人要死的话,我认为是你去死更合理一点。”
“因为我太老了,又老又无力,就算回去也活不了几年么。”
“对,我认为那样更环保一些。”
714忽然打断说:“诶,这就是你之前说你接到死亡预告的地方么?”
“对,那个人发给我的讯息。”我说。
“所以最后你杀了那个老人跑回来了么。”714接着问。
“嗯,这就是你们去地球期间我差点死掉的故事。”我喝了口酒,显出一副不再想说的样子,我想他们很快也会觉得没太大意思而回去睡觉。
“不对,还有个关键的地方船长没有说。”半空中忽然穿出一个声音,是隐身人,“我没跟你们去地球,我一直待在零号里。”
“就是说你跟船长一起下去那个星球了?”杰特问道。
“没有,怪就怪在这。”隐身人答道,“一般来说我们会把零号停到轨道上然后开穿梭机下去对吧,但这次零号一直停在这里没动,船长自己跳跃过去了。”
“所以是时间跳跃?你去的不是一个星球而是另一个时间点?”714问道。
“嗯,稍微未来移了点,那讯息是来自未来的。”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还有个疑问,”零号忽然插进话来,“那个叫你去的人,在三叶虫的录音中的声音我做了频率分析想追踪下ID,你猜怎么着,”她故意停了一下,“你不用猜对吧,和你的一样,确切地说,就是你的声音。”
“船长,你是去见了自己么,这会造成time vortex你懂的。”卡尔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抹杀了那条时间线,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好了么。”还要我怎样好呢,我在那个鬼地方困了多少年,老到我自己都不想认,到最后把年轻的自己骗去替换自己,哦不,其实只是想让自己亲手了结这该死的状况吧,我不知道她还是我更可悲一点,我也不想知道。
“你杀了自己?”军师有点小心地问道。
“对,反正那个我已经老成渣了。”现在我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没了我你们怎么航行下去,快意识到这一点吧,我需要你们意识到这一点,以及酒精。
“原本平行的时间线被未来的你叫你过去而交错在了一起,但现在的你抹掉了那条线,所以并没有形成涡流,也算合理的做法。”carl说,“太合理了,我尊重这一点,但请允许我同时对这保持警觉。”
“随便你,老古董。”我有点没好气地说。
“那确切地说就不是你差点死掉,而真是你死了一回,你对自己都这么狠,真难想像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呐啧啧。”军师也来火上浇油,“不过是她骗你过去在先的,但她也是你。”
“嗯,总之就是坑自己,这事儿我得心应手。”我说。
“真不知那个时间线上我们从地球回来后怎样了。”杰特有点感慨,“我有点明白大家对于时间跳跃的谨慎态度了。”
“我这里还有一条录音,”三叶虫说,“应该是最后那个平行线里老年船长的遗言。”
“不要一个人航行,尽管你我都认为一个人没什么,有人反而麻烦。但你太无所畏惧了,拖着全世界也好独自一人也好,你会毫不犹豫为了个蠢事就轻易自我毁灭。你不是自认为专喜欢走困难的路么,那就背负别人的期待和过去,那些无人知晓的秘密,那些琐碎又难以忍受的愚蠢和懊恼,统统背着它们上路。放心吧那样也不会减缓你坠落的速度,两个铁球同时落地,不是吗。那只会让你更加痛苦,更加沉重,让你不能轻轻松松死掉。”
714问:“最后你搞清楚为什么必须有个人待在那了么?”
“搞清楚了,”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出来,“一个寄生抱脸虫,必须有一个宿主,带出来全部遭殃,自杀它会跑出来,必须有个生物交接来作牢笼锁住它。”
“那你杀了老年自己大丈夫?抱脸虫不就到你身上了?”
军师接过话头:“船长,你还在编故事。我也奇怪,还有之前的录音中为什么有船员你也没解释。”
“好吧,”我叹了口气,“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我没能成功跑出来,杀死我我才发现“必须有个人在那里”的设定是指活人,死了就没有用了。“她知道!”我在心里大喊,我知道这一切,我一定也是杀了之前的我才发现这一点,于是一直等到老,留了讯息给我让我上钩,我中了我的圈套。
就这样了,我的一辈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踏上旅程,然后在这里结束。我想过100种以上可能的死法,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无聊地,渺小可怜地,老死。至少我该死在路上,不是这该死的洞穴里。
不知道之前已经有多少个我死在这里,这是个搞死我的循环,真正的死循环。
如果不是个船长,不是物理学家,不是考古学家,也许我会是个流浪歌手吗,我不知道。没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在临死前没什么事情可以后悔一下惋惜一下,好像也挺没劲的。这是矫情,我是说,我纯粹在得瑟。
哦是我设计好了这一切,我想死。
难道我不配拥有一个愤怒的伟大死亡么?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可我已无法向着夕阳怒吼,我根本看不到一丝光。
但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已经看过自己苍老的样子,我心中有那可怕的景象,我听到过那衰弱的嗓音,依然是我的但缓慢衰弱的嗓音。异形在我身体里,未来的我死在我身边。而我的未来已经决定好,我会发一封讯息给多年之后会到这里的我,未来的我,另一个平行时间线的正在重复我的过去的我,把她拉来这里,她会杀死我,然后接替我,在这里老去,等待下一个我。我渴望死亡,让自己来杀死自己正是我所希望的,最后的解脱。
可是我现在在这里,你们一定想知道我想出了什么办法逃脱对吧,这结局究竟怎么达到呢。
很简单,我等来了后来那个我,但是我没有露出要杀死她的意思。我已垂垂老矣,我可以放心地坐下来听我说话,最后三叶虫播放的那段遗言,并不是最早那个老年我说的,不是,而是后一个一直等了很多年的我。我想了很多遍怎么说才好,才能帅气一点,在那么多年忍受黑暗和孤独后,我甚至看不到后来进来的我什么样子,我心里也没了我自己年轻的样子,而且费了挺大劲才能说话,刚开口的声音简直跟锈蚀多年的旧水管似的。可是当我听到我最终说出的话,还是觉得很衰,唉,我知道的。
我甚至无法计算究竟等了多少年,我身处时间涡流之中,外面的一切只会重复上演,我的时间勒不住地飞驰。
你们还记得之前传输你们到地球的时候,传输器出现了偏差把你们送到了月球上的事吧。我后来发现,那是时间跳跃器的干扰,你们知道,时间和空间是搅在一起的,之前的我从未来发讯息给我的时候干扰了空间定位。我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研究这个,我时间多得是,最后在发讯息给晚些来的我的时候,把干扰加大到了把晚些的你们都传送到了这颗行星上。
当然,我们同步了记忆,或者说我把之后的一切全部剧透给了她。
她就是我,而我已经准备好死了。
我待在原地,我出了洞穴,游上海面。
船员被抓了,我当然会发表那样的威胁宣言,结果也是我预料到的,他们并不打算以一个行政长官就让我换走所有人质,所以我宰了行政长官,用晚的零号,也就是我的零号对行星实施了核打击,所有一切都葬身火海,包括老年我和年轻我的船员们和飞船。我说什么来着,拖着一整颗星球也好,自我毁灭是我的拿手好戏。
然后我回到这里,之前的飞船,抹掉了所有交错的时间线,回到死结之前的时间点。
许久没人说话,我明白,这是个有点疯狂的故事,我杀了我又救了我,我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接受。
“别忘了, the rule number one,”零号的声音最先响了起来,“a doctor lies。更何况她是天天没个实话的船长。”
“真相到底怎么样啊?”军师问。
“重要么?”我摊手。
“重要的是现在我们还是好好活在此时此地。”没想到是carl这老古董先想明白。
对了,爬上岸的时候我吻了沙子,扎妹看到了我上岸。我都不知道她的全名是什么,她的族人死了大半,她的创造者全死了,而我,我死了好多次,可却仍旧活着。
没等她问出问题我就吻了她,尽管惊讶却仍然温柔甜美地回应了我,hey you,你是带那个荷兰船长上岸的天使么,but I’m a creep。我离开了她,每离开她一步空气的温度就降低一度,会不会我走出这片海滩之前就被冻结在这里再也不会走呢?但我还是出了海滩。我不记得她有没有叫我,总之我没回头。
我在这旅途之上,每走一步都是走在逝去的未来里,每个过去都可能存在,可是当我踏出这一步时又不复存在。我走过太多地方,我看过太多书,太多声音穿过我的脑袋,所有时间都交错在每一个当下,我无法分辨同一个地方我在不同时间看过两次,或者同一个时间我到了两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