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声音
死寂的星际空间,声音并无太大存在的意义,baby。人和人之间也并不会完全理解,所以交谈也是白费功夫。但我们并不急着去做什么,在宁静的夏夜,可以躺在沙滩上,你和我,我并不想了解你,你不用开口,我会把属于你的那颗星星指给你看。
之一
伊斯厄契拉是一座流浪的城。但它从不是从沿着某条路走去某处的,不是的。它会在晨曦中忽然消失,其中的每一条破败小巷的转角,每一枚挂在街角的铜铃,每一只在荒芜的戈壁中翻找每一根草的羊和戴在它们脖子上的铃铛,都会消失。所有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同徘徊在每一处呜呜悲鸣的风,每一根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枯树枝,每一粒敲打着窗棂的沙子,一瞬间一切归于寂静。
旅人会回到他本来走着的路上,或者打着盹的骆驼上,或者灯光昏暗的夜航船里。
也许走着走着,你会再次在一个黄昏发现自己置身于伊斯厄契拉。这时所有的声音又跟风沙一起灌进你的耳朵,有人骑着马匆匆跑去远处,马的左前掌有点松,你可以听到嗒哒的节奏而不是哒哒声。寺庙的尖塔里传来喊邦克的声音,所有街角的铜铃都嗡嗡回应。牧羊人也赶羊回家了,羊铃声缓慢地由远及近,途中还哗啦啦趟过一道浅浅的河流,水流本来不急不缓的哗哗声被羊群打乱,风也呼呼吹个不停。
或者当你在荒漠中行走,忽然出现在远处的灯火,也许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正是伊斯厄契拉。如果你听到隐约如沉闷雷鸣般的河流解冻声音,一只乌鸦飞过的声音,不知哪里的窗口传出练习管风琴的声音,或者那处噼里啪啦作响的火焰周围传来悲凉的歌声,再或者空旷的街道上有只迷路的小羊羔脖子上铃铛的声音。你应该走过去,因为那就是伊斯厄契拉,就算你走到发现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伊斯厄契拉又走了,仔细找找一定能发现,它留下了沉默。
之二
我去过很多音乐之都,有原始乐之都,光子乐之都,阿尔法风乐之都,等等。没有一个比得上加拉卡。
加拉卡并不是什么音乐之都,因为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类来说明加拉卡是什么乐之都,但拉加卡的确处处洋溢着乐音,如果硬要安个类别,我想大概是自然乐。
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大自然的歌曲,不是随机散乱的声音组合,比那个更有完善的编排,恢宏的织体,层次分明,旋律流畅。不是随意的响动,每个时刻有特定的曲目,比如太阳初升,整个拉加卡醒来,那明亮而上升的动机便会出现,海鸥和海浪组成最高和最低两个声部,风会吹响临海峭壁上的每一处洞穴,也会弹奏每一片树叶。到了夜里,自由又慵懒的旋律伴随华灯初上,每个灯光点都是一个音符,朦胧的,拉长的,轻盈的,急促的,此消彼长,交错起舞,觥筹交错与车轮喇叭也会加入合唱,还有路边的野猫。
每天都有固定曲目,每天又有很多不同。有时有雨,有时有雷,随着季节变换,还会加入落叶和壁炉里的火苗,青蛙跳进池塘,蟋蟀和草丛,花瓣落满街道。
拉加卡的居民们也个个都是音乐家,他们设计街道来达到变化的脚步节奏,门和窗户演奏婉转的风声,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和落差给鸟和猫留下了迷宫般的和声空间,四季都有不同的植物,有的开,有的落,叶子和枝干大小也经过精心修整,确保和谐混响,还有伸出来的长短不一供雨弹奏的屋檐,绷在每根灯柱上的丝弦,池塘边一排排竹筒。
哦还有交谈,他们并没有语言,而是通过振动的频率和长短来对话。可以说他们在唱歌,但没有歌词,他们将人体也当作乐器来演奏。
他们从不相信天上的星座能指引命运,他们相信声音能,每个人的声音可以指示一生的线索,是灵魂的歌,而共鸣这种东西,因此变得十分容易识别,他们因此也很迷信。加拉卡是个迷信音乐的地方。
之三
在你小的时候,听过一首歌,但即使后来你知道了名字,学会了怎么唱,都不是以前听过的那首。
你甚至怀疑是外星人唱的,因为你找不到可以唱出你最初听到过的那个声音,不止声音,甚至旋律,节拍,都不一样。根据别人的线索,你来到了乌斯亚弗伊。他们说那是这一带的古老民谣,但这里完全不像有古老或者民谣存在的地方。
与预期的相反,乌斯亚弗伊是个科技发达人口众多的港口,你该去那里寻找那首民谣呢,无从下手。你去了酒吧,有为游客表演的所谓传统歌謡,很好听,你很感动,但不是那首,你要找的那首。你去了破旧的市场,有民间艺人在广场上高歌,很接近,但还不是那首,属于你的那首。你去了民俗研究所,你去了图书馆音像部,你开始怀疑,是否一开始的记忆就有错。
乌斯亚弗伊的夜晚并不十分宁静,你睡不着躺在床上,沮丧想要放弃寻找回去,忽然就听到了那首歌,正是那首,你的那首,字字确凿,每个音符都在你心里的谱子上。你立刻穿上衣服时,却又听不到了,茫然站在门口。
可第二天当你准备离开时,又一次听到了,当然很快又听不到了,这次你并不惊讶,你知道会很快听不到。你明白了,这并不是某个人唱的歌,是乌斯亚弗伊本身,乌斯亚弗伊唱这首歌,乌斯亚弗伊是你的故乡,虽然这是你第一次来到乌斯亚弗伊。
之四
我看着他对我说话,可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到嘴唇开合。
那时我在伽伽林,伽伽林人靠振动传播触觉。比如对方小声急促地说噼啪,我就能感觉到指尖被小电极打了一下的感觉,再比如别人说嗵,我就可以感到一震。文字可以直接转化成声音,比如看到噼啪,就会听到噼啪作响。在伽伽林,感观被混在了一起,看到等于听到,而听到等于感到。
可以想像图书馆是个非常热闹的场所,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响,如果坐得离别人太近,简直听不到自己那本书里说了些什么。而走在路上经常会被人的打招呼声拍拍肩膀,也可能在听人叙述一场大雨时被淋湿。“小心选择词句。”每个伽伽林小孩都会被这样反复教导。
但是因为言语就可以碰触对方,伽伽林人变得不太爱跟别人接触,经过修饰的辞藻当然好过难以改变的自己的身体。他们大多数都过于擅长言辞,甚至不在意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我来这里却是帮助他们开发语言AI,他们想要一台可以说出世界上最美的话的机器,这样他们也许会变得稍微沉稳一点,又或许连提升修辞的努力也可以放弃了。我不会判断这机器是好是坏。
之五
凌晨开始下雨。狂风骤雨呼啸着拍打在窗棂,一阵一阵如同潮水。不,并不如潮水,潮水来时猛烈急促,而褪去时缓慢沉稳,这淹没世界的声音来得急促去得也急促,顷刻间就又会涌上来。甚至可以听到树枝被强风劈断,本来就沉重的花被雨水打得垂落在泥土里,还有屋瓦掉了下来摔得粉碎,什么东西被狠狠甩在墙上。没有人声,大家都窝在被子里,忧心忡忡地想着早上难以出行计划泡汤的事。
这是乌阿,它想留住你。
所以它对你说谎。如果你这时起身看看窗外,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下雨,乌阿发出暴雨声,让你无法再次踏上旅途。它还会让一条浅浅的小溪发出瀑布般隆隆的巨响,你过不了河,连鱼都没法在其中游弋,乌阿如此骗你。它还会翻转车辆的声音,本来当那个载你离开的客车开进站的时候,声音会提高频率,但它让频率变低,远远地,你以为你错过了,那辆车已经开走了,乌阿如此哄你。
甚至秒针的喀嗒声,乌阿都会让它听起来慢一点点,只那么一点点,你察觉不到的,你感觉过了三个小时,看表才会发现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你又错过了离开的火车。还有清晨的鸟叫声从不会真的出现在清晨,拉着窗帘睡觉直到听到鸟叫,其实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你赶不上早晨出发的渡轮了。
当你转过街角,想要买只包子当作早餐时,你远远就听到了那个大娘的叫卖声,转过去就会看到热气腾腾的小推车和同样热腾腾的笑脸,乌阿并不是总骗你。或者当你在明媚的街边捻着鲱鱼尾巴准备吃时,过来的猫叫也是真的,如果你把鱼尾巴留给猫,乌阿会提醒猫咪发出满意的呼噜声来谢谢你。
你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现在你在床上,听着淹没一切的雨声,从天底涌上来的雨声,并不想睁眼。
之六
我以为我听到了什么,这巨大的沉寂之中,一个刚刚可以捉摸的动静,微弱又遥远。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念头发出的声响。
曾今的喧嚣热闹早已不再,尼西西,这座被沉默夷平的城市。如今只有墨绿的冰川耸立于此,阴沉而透明,整个空间填满凝固了的寂静。恒星光芒直射,光洁如镜的冰面暴露在无大气层保护的表面,光粒毫无阻隔地狂奔狂流,可它们静默地穿梭在这冰冷明亮的尼西西,它们产生、湮灭,并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一个越来越分明的声音缓缓接近,是绿色的声音。那声音明亮又阴凉,欢快又阴郁,像是沙沙声,又像是零零声,我听不真切,或许是砰砰地,又或者是咚咚。越来越大,是绿色在冰层下流淌的声音,现在绿色要喷涌出来,会是在我脚下么?又或者从我的血管里,我的血液也变成了绿色,这声音原来来自我本身,沉寂的绿色在我血管里无声无息地爆炸,而我被这沉默的巨响震得什么也听不见。
尼西西,喧闹的尼西西,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没有历史的尼西西,真的存在过吗?如果存在,它的声音,不该久久回响在厚厚的冰层底下吗?可是这冰层下的绿色都漫过了我的喉咙,我还是什么都没听到。甚至我尖叫,刚一出口,便沉入冰低。
如果没有人听到,尖叫也是沉默的。
冰川会移动,尼西西也跟着移动,它们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吞噬沿途的声音,将一切声响冻结。沉默,唯有沉默才是一切。
你也知道你并不存在,你就是我,又何必开口说话,你的故事我都知道,它们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我的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