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时总是容易陷入沉思

[日志] 洗澡时总是特别容易陷入沉思

活着超无聊的,我是说真的。说真话也超无聊。

我忘了一个念头,一个阴郁的想法,或者一个绝妙的点子,我不知道,因为我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我检查了和备用义体近来的同步点,什么都没发现,零号叫我不要折腾了,根本什么都没忘。“我怎么可能出现存储错误!”它说。它的一部分硬盘被我当作同步云端,但因为权限设置,其实它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究竟如何,它只能读取到数字,它说数值没有问题。我不信。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不信,我就是觉得我忘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好多天都没有吃过肉。这见鬼的星球是一颗地衣、苔藓与蕨类统治的地方,图莱姆,这是它的名字,百塔之星。
巨树建成鳞次栉比的高塔,墨绿的枪一般捅向天空。天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光斑随着风变幻着莫测的图案。
这些高大的居住场所属于这里的高级智慧生物--苔藓和蕨类等附生植物。还有另一种智慧生物,被苔藓和蕨类圈养,是很多种我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地衣,甚至有些种类可以作为交通工具。更为普遍的交通工具是轨道车,管状轨道参差环绕在树塔间,小截树木做成的列车穿梭其中,一种有吸附子实体的木耳是这轨道列车的动力系统,可以随意粘着在管道任意方向行驶。
这简直是绿色环保素食主义者的天堂,随地都是他们的美味佳肴,可我们这几天唯一进口的肉食,只有它们当作烟草的一种螺旋状虫子。可惜虽然点燃来抽抽味道挺好,人总不能吃烟叶。

我忘了什么。没所谓,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忘掉很多东西。
人们也忘了我,这些需要休眠来恢复机能的废物,我在他们休眠的时候活动,只有起夜或者睡不着的时候才能遇到我。三叶虫和做饭机不需要休眠,我无聊时会找三叶虫学点古代语言,我学得很快,但经常一曝十寒又喜新厌旧,什么都是半调子。做饭机因为太随机,有时候白天随机出一粒石子,没有储备粮的时候他们就会喝些液体面包–酒就睡觉; 然后晚上时不时地就能随机出一顿大餐,我就独自享用了。偶尔遇到Carl或者军师没睡,也会来一起吃,714却从来不吃的,她要减肥。没差,我又不会饱不会饿,我是旧型号义体,无法像L现在用的帝国造义体一般拥有完整生存体验,我只要充电就够了。
确实,我也和那些废物一样需要休眠充电,白天我在船长舱室里充电,晚上L睡觉时换我活动。她想要比别人多活一倍,她不愿意吃饭睡觉浪费时间,或者她怕再也醒不来。虽然空间航行中并没有早上晚上,但如果某个时刻早上不会来了呢?
她其实不需睡觉,她用零号的动力系统无线充电。可她依然要睡觉。睡觉有什么用,新的一天又可以生龙活虎地搞砸一切吗,什么都不会变好。
当然如果她不睡觉,我就没有活动的机会,我只是备用义体,装了她的人格来汲取更多的信息,然后同步给同一个记忆。自从上次用Carl爵爷开过双人高达后她就把备用义体翻了出来,也许哪天她还想克隆一个自己,毕竟我们外表和身体功能相差太远。
“我需要切断和外界的联系,我还需要做梦,不然会疯掉。”她这样解释她要睡觉这件事,说得好像她本来不疯似的。
“你?你不过是我用来梦游的。”那么我希望自己是噩梦,美梦往往太无聊。
有时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的空白。或者闭着眼睛,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说话。
独自走啊走,然后挂掉。我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们也并不是太久没吃肉,上次打了很多很多鱼,到现在还没吃完。我看到一片鱼鳞都想吐,所以我们找了随便一颗近处的行星降落想要卖出去。可这遍布有机食品的星球他妈根本不吃鱼。
也不能说是遍布整个星球,确切地说是在星环上。
这颗带环行星在多年前因为全面战争而废弃,说真的,你能想象有机食品之间的战争吗?互掷泥块?想想都忍不住笑,总之它们互掷泥块太多土壤相互融合导致生态平衡破坏,整个星球无法再居住下去,于是剩下的食品,我是说劫后余生的智慧生命,迁移到了星环上。然后发展了一段时间后,战后人口增长使大家发现星环的空间无法支持它们很好地光合作用,主星挡住了大部分恒星光。一部分人主张计算后分层炸毁主星,不仅可以解决光合作用问题,还可以增加生存空间,当然会有另一部分人反对。但激进份子不管政府是否达成协议,纠集几个黑手党一起炸毁了主星的一面,当然是一场灾难。结果是现在绿色食品们生活在星环上,不法分子们生活在破坏的主星与星环之间的乱石堆上。这里无法架设管道,遍布星环的轨道运输系统在此乱石之海一般的区域只能由飞船装载运输到另一头。据说几年前政府想要在此修建跨海大桥连通轨道,但大桥修了一半就被把持此地渡轮生意的黑手党炸毁。
这些当然都是在酒馆听到的流言,这酒馆就位于石之海中央,是一个接头的好地方。
但是我没有要等谁,也没有人等着我对一句暗号。我单纯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走到恶心,搭上了随意一班树桩穿梭于林间,直到终点站,只图一醉。
熏熏然中旁边坐下一个游客,这里因为独特的种族和历史造成的景观,是附近热门的旅游胜地。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一片扒在树皮上的树角苔叶状体边缘的波浪纹,完美如雕塑的身体和肩背处的纹饰说明了他的身份,一个西帝国铁匠学徒。“共生如它们,如何定义智慧生命个体呢?”搭讪要用问句,看来这个学徒深谙此道。“如果宇宙是个活物,那我们都是以一坨来定义的。关键在于,如何定义独立行为的单元?”我也问了回去。“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过是尘与土。我只想知道,您是L型号的吧?”他终于移开视线望向我,“我相信,制作您的灰尘来自那些美丽的恒星。”
于是我们喝了很多酒,各种有机食品发酵的酒精灌进喉咙,有酸有甜有辣有苦,我们还抽掉了很多虫子烟,不得不说这种烟虫很美味,醇厚浓郁,香气怡人。树林里湿漉漉的阴郁感一扫而空,一切令人愉悦,包括这位叫作希达尔的年轻学徒的灰色眼睛。
日出时分最后一班树桩列车乘坐的船缓缓停靠在酒馆这座小小孤岛,我们上船后酒馆很快变成了飘摇的小点,主星反射的恒星光照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波光粼粼,恍惚真的海上日出,再一眨眼的功夫,恒星转到了这边,一时仿佛行驶在光之海上。乱石海没有星环的人造大气,也没有那些高耸的树塔,暴露在光照下的巨石们仿佛燃烧了起来,渡车船的护罩在前进的方向与粒子摩擦出变幻莫测的光芒,波光潋滟。
我不想说话,于是闭上眼睛。希达尔轻轻抓住我的手,与我相同的温度,拉我靠在了他肩上。

你以为你还能爱吗,你会心跳加速吗,你会喘不上气吗,你有屏住呼吸的瞬间吗。你只是习惯性地对美的事物表达喜欢和善意罢了,你会因为不能唯一地占有一个人而嫉妒发怒吗,不,你会说你一无所有,连一个立足之地都找不到,你没有可回去的故乡,你的远方永远也到不了,所以你不能许诺。你以为需要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就能重新开始吗,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你敢说别人真的认识你?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影子,根本不会有人惦记,你从一开始就是慢慢烂掉的结局。
零号自己在星环补给的当儿,大家都自由活动,所有人不约而同在夜幕降临时回到了降落点,除了船长。我早已充好了电,但她没有来同步开启我的时间线,如果我开始活动,那么我们是不是活了双重的这个晚上?
我不断从记忆里搜寻一些场景,人们说快要死的人会在眼前闪回自己的一生,我自己要死,所以我自己回放这一生。或者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梦,我也可以拿来阅读,零号的数据库里存放着大量正版盗版的体验和历史资料。夜深人静之时,我经历的各式各样的人生。
不光记忆和虚拟体验,L的时间跳跃器,零号上记录过的跃迁点,我可以任意来回。
我在沿海的山路上骑着飞艇疾驰,路灯如雨点迎面打在我身上,甚至能闻到海水味,海水味的灯光淋湿了我,我看不清,也无须看清,只需不停穿过灯雨,就能到达幽深的海底。
一个穿着高跟鞋的人不时走来走去,哒哒哒,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停下,犹豫着,徘徊着,踱了几步,转身慢慢回去两步,又折返,站了很久,又走了。
漆黑的森林里没有一丝光亮,连星星也被乌云遮住,我急走着,树叶也借着风哗哗地催促我,手电只能照亮脚下一点,往前每一步都一头撞在厚重的黑墙上,风和枝条也抽打在身上。忽然一只青蛙惊恐地鼓着邦子出现在光圈里瞪我,忽然又不见。一颗预示着什么的石子滚在我脚下,当我去看又消失了,只有散发着不知名植物气味的泥土。闪电!闪电呵!瞬间劈开了天空,这混沌的史前巨蛋一刹那裂开破碎,一切如白昼般明晰。我摔倒了,怒雷在我头顶炸裂,我笑了,我放声大笑,止不住地笑,整个山林只有响亮的雨声和我的笑声。
强烈的阳光在笔直大陆光滑的石板上和泛红的土墙脊上点燃耀眼的火花,空无一人,这曾今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幽灵游荡,当它们穿过你的身体,你会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
如她所愿,我一直在替她梦游,这些梦弄得我精疲力竭,当我准备叫醒大家然后回去充电的时候,船长回来了,如我所料,一个陌生的新情人跟着她一起,她身上的烟酒味可以熏死方圆十米内的有机食品。
看到他们我才注意到,我们的停靠点旁边有块标语牌,用几个比较通行的种族语言写着:“植物是朋友,请不要在此食用智慧生命!”

大家都还没起床,备用义体去充电了,零号里只有我和希达尔两个活动智识体。
果然,他对我立在舰桥的帝国智慧女神像很有兴趣。“为什么蒙住她的眼睛?”他问。
“因为智慧并非观看。”他走过来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带着一种名为西纳比斯的电子致幻剂,辛辣苦涩却回味甘甜,快速坠落般的迷失感,眩晕,虫烟味的亲吻,失重,所有的光线,氧气耗尽,我说,螺旋状的虫烟应该沿螺旋线点燃还是横截面?墨绿色的迷宫,不存在的尽头,充盈的空虚,悬浮,说出口的词语变成流沙不停下陷,漩涡,旋转的一切,炎热的夏天我们不能停止奔跑,亿万星辰,宇宙中心有没有毛?
舱室的天花被我调成了透明,皎洁的主星反射光照在希达尔推拉门式的两层眼皮上,“一次愉快的大脑直连,”他没有睁眼,“没想到低级物种也可以有如此复杂的思维时空,我简直迷失在你脑内。”令人不快的口吻,但他大脑中的圣殿同样令我着迷。“让我待在这恼人的光线下,自己躲进阴影里,眼睛深沉如铁。”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头发,还在连线的大脑通感令我手也如拂过冰凉水流,“但刚才光照进你的眼里时,好像黑褐色的煤精,你知道,你舰桥里的智慧女神就是用煤精做的眼睛。而你蒙上了她的眼睛。”他说着又伸手捂,手指贴在我眼皮上,凉凉的,我摸到他肩颈的火焰纹饰,感觉到在我手指示意下迅速接近的体温。
没有致幻剂时清醒的直连,互相进入对方大脑的空间。“我看到一条鲸鱼。”他说,我也看到了,但我没有说。我拉着他向海底沉。清晰的肌肉线条,完美的材料比例,铁与火之神杰出的艺术品,在我手臂内微微颤抖,说不上是我还是他在发光发热,大脑连通的触感似乎比双倍还多。他忽然压住我的手臂,铁灰色的眼睛严肃地盯着我,凝视,凝视着什么?我看到他眼中的我,我又看到他看到我看到他眼中的我,我看到更多他和我,同时我知道他也看到。一阵烦躁,我猛地曲起膝盖顶开他贴着我的结实肉体,将他扭倒在床上。冲动而充满热望的年轻人的眼睛,却故作老成地露出挑衅的微笑:“告诉我,所有L型号的义体都像你这般轻盈吗?你的声音是自己调的?”我抓住他的头发,堵住了他的嘴。
荒野中的决斗,压低的云层,明亮的黑暗。我发疯似的寻找着什么,却不知道要找什么。远处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更紧。惊心动魄的海浪,黝黑光辉的顶点,火焰的漩涡,炽热的铁水。狂风,狂风中颤抖的树叶,狂风中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怒涛。黑色的海潮将我们吞没,没有尽头,一无滞涩,流泄着又成了黑色的瀑布,从高出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黑色的海洋,黑色隆起的波涛,无边无际的浪潮,涌到最高点又如一声叹息般散开。黑色的高墙,他记忆迷宫里上锁的黑色大门,暴力砸开后是巨大的神殿,高耸的巨树墙壁向上延伸,墨绿的拱顶直到遥不可及的天际,中央投下一束星光。
“这是哪里?”“毕哦神殿,再让我听听你的喘息,我就领你去。”

这样漫长的路,从不回头看。那些美丽的行星,有哪一颗或几颗是最美的吗?你会说,下一颗。这么多年的生活,那一天可以称得上最美好的日子吗?你会说,明天。纪年的变换,身体机能的完善,你甚至搞不清自己的年龄,也不知寿命几许,什么时候该死,这是个大问题。自我了结吗?你自知早已过了早逝的时间,只能不停向前,越远的地方是越早的过去,也是越远的将来。
你惧怕什么呢?什么都不信,也不怕死,自然不会敬畏未知,那么你还活着吗?怎么证明我还活着呢?
太白皙的皮肤,不喜欢,如果风雨悲喜都无法留下痕迹,怎么证明活过呢; 如果人人都光洁如新,人与人有什么不同呢。我,生活过的时刻。我迷恋过潜水,尤其是换了这副并不如现在那副抗压更好的主体时。早期的义体因为电子设备甚至比最初的碳基肉体更怕水。但水底那么平静,越来越幽暗的呼吸中,每次我都更好奇,极限在哪里呢,也许再深一点点,我会看到什么。有声音在引诱我,我并不能听得真切。后来帝国科技可以让我潜到大多数行星水底,我反而不再热衷,而改为喜欢从空中跳下,睁眼看着一片陌生的地面迎面冲来,所有即将展开的情节倏忽而至,崭新的空气呼啸着灌进耳朵,那时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心跳。引力,如在漩涡中下沉,快速改变的光线令我着迷。
我感到他靠近我,背部的空气似乎稍微升高了温度。但当他的手碰到我,干燥又冰凉的皮肤,纸一样薄,几乎会被我的体温烧着,我那么担心,忘了挪开自己的手。
所以更要及时行乐。要用最锋利的武器,开最快的飞船,泡最漂亮的女人,喝最烈的酒,干翻最狠毒的恶棍,猎杀最凶猛的怪兽。不要慢腾腾地挪步,要走路带风,要跑。别耍小聪明,要尽情犯傻。
一只黑色的鸟,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冷眼俯视我,我无法移开视线,这是场对峙。过了一会儿,它张开黑色的羽翼,飞走了。
与我共享记忆的是两个骗子,我也是。这些虚假的情节被我们珍惜存储,数据库里塞满谎言,用一次次滚动更新同步冲刷成真实。有什么关系,真实或虚幻并无好坏之差,只要精彩,再离奇的经历我也乐意相信。我相信这世界上有龙,不骗你。

船上实验室里的撬棒,金属制品对木头来说破坏力拔群,我提着撬棒三下两下砸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太野蛮了,偷东西能低调一点吗?”Carl在黑乎乎的洞口向里张望,“这是物理学圣剑,用圣剑敲开圣殿的大门怎么能说野蛮。”说着,我一把将Carl推了下去。不高的距离,我听到了落水声,于是也跳了进去。“抱歉啊,你是个好垫脚石。”我如此安慰Carl说。
毕哦神殿的圣母像,一棵巨大的魔芋花雕塑,雕刻于摧毁主星的世界大战之前,大战后生态遭到严重破坏,魔芋全都灭绝了。
这棵圣母魔芋据说拥有神奇圣洁的魔力,这些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绿色泥块们相信,摸着圣母魔芋的柱头许愿,可以得到祝福,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植物们的生殖崇拜真可怕。
但是我们遇到了麻烦,非得把这棵魔芋圣母偷出来不可。好吧,不是我们,是我。
总之我们受到黑手党阿珀塞洛斯的委托,它们为了独占运输轨道树桩的航线,威慑其它黑手党且与政府叫板,想出了这个奇怪的主意。偷出去每天摸摸来许愿吗,愚昧的蔬菜啊。
清晨的神殿毫无防备,我和Carl坐树桩到盘在神殿离地三纳光秒的站台,沿着枝干走到尽头就打开树壁进去了。实际上一般游客和信徒在地面上根本看不到柱头,更别说摸了,巨大的佛焰苞挡住了视线,所以说传说只是传说,我们得从上方才能看到这圣洁魔芋的生殖器。
夜里露重,阳光还没有强到蒸干露水,空荡荡的地面和供游客登高的阶梯上全都是积水,我们打算从上方安装一个滑轮组,把整个魔芋从拱顶中央的圆孔吊出去,据说最初它们就是从上方的孔里把当时陷在主星淤泥里的魔芋空投进去的,所以大小应该不是问题。我们也有阿珀塞洛斯支援的飞船,早上所有苔藓们面朝太阳光合作用的时候所有交通系统都是停止的,全星环都是朝拜的死寂。阿珀塞洛斯控制下的运输飞船在顶端待命,只要我们把魔芋打好包。
但当我们看到它的生殖器的时候都愣住了,确切地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知何时,有人把整个雌花割走了。真该天谴。

希达尔的故乡是个建在岩浆上的铁匠星。一开门就是炽热的熔岩,两三级阶梯后就可以乘坐自家门前拴这的小船穿梭于岩浆街道。
我同他去过他家乡的帝国大浴场,与东帝国不同,西帝国保持着古时的奢糜风格,高大挺拔的立柱支撑着方正的大厅,拱门间立着万机之神,智慧女神,火神等等神像。浴场内毫无人造光源,而用精巧的光学系统引进自然光线照明,室外滚烫的铁水和岩浆光线映在浴场水池中,焕发着迷人的深红色,靠在池边偶尔还能看到飞船起落时的蓝色折跃光辉。机械奴隶静默无声地穿梭在人群中提供服务,照料内有西帝国特有铁松的香炉,希达尔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洗澡时总是容易陷入沉思,有时会是很好的点子,有时想淹死自己。
希达尔记忆的宫殿里,我很喜欢来这个浴场,氤氲的水汽让我在想要捕捉希达尔那时的想法之时也陷入纷飞的想法中,它们都乱七八糟,刚抓住一条的尾巴,又滑溜溜地潜进水中,倏忽不见。一池子粼粼火光,里面游弋的都是我们的想法,光怪陆离的词语和思维,灵感和偏见相互追逐嬉戏,溅起水花又分裂成细小的声音落下。
希达尔,和我,总喜欢在靠近主河道的方向待着,可以听到来往的船声,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仿佛呼吸,节奏平稳。但有时候,偶尔的一瞬间,所有船都没有通过,没有一艘船,寂静的声音在耳边呼唤,我们等着,终于,又一艘船驶过,潮水又涌了过来,拍上岸边的岩石,又褪了回去,之后再涌来。

希达尔和我去毕哦神殿参观,在这棵圣洁的魔芋前许愿,他从火庙毕业后会来我船上当技师,之后又去那个石海中央的小酒馆喝酒。这次我也被搭讪了,这酒馆简直是百分百被搭讪之地。这次搭腔的正是上次希达尔观看的那坨树角苔,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翻译机的恶趣味,总之它的语言是多个声音的合唱。我请它尝了上次在鱼星抢的酒,它挥动着变得粉红的叶状体表示带我们见它们老大。我们也想换点西纳比斯,为了在黑暗中摸索,我和希达尔之间的较量还远没有结束。不多的存货换了一次剂量,和几只烟虫,几瓶土产酒,愉快的交易。
我心中有太多黑暗,而希达尔热切地赞颂这黑暗,甚至赞颂死亡。我感到绝望,我时常感到绝望,没有什么原因,平常的欢快的场景中,我同样感到绝望。很快他将离开我,或者我将离开他,我们彼此如此贴近,又止不住地远离。
半个跃迁时的直连,我们却仿佛走了半个光年那么远,他,一个未学成的铁匠学徒,怎么可能理解我。理解我的人只有与我共享记忆的零号和备用义体,甚至她们我也怀疑,我们算独立个体吗?还是说我们三个才算一个?希达尔和西纳比斯都能让我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我赞颂黑暗,我也赞颂死亡,死亡多么甜蜜。与希达尔不同,他只是着迷于不了解的神秘事物。
后来有一天我独自坐在毕哦神殿里,森然的碧绿光影,枝干透不进一丝风,头顶遥远的拱顶顶部才有细微的沙沙声随着恒星光一起落在衣角发稍。黑暗的森林建筑,是植物伸向天空的野心吗?或许这神殿本身也是生殖崇拜,这黑暗潮湿的环境不是它们对母体的依恋吗?但这不是我的黑暗,我的黑暗没有气味。
希达尔又带来了西纳比斯,我没有问他从哪搞来的。之后他没有再来找我,我也没有找他。结果阿珀塞洛斯的人找到了我,说希达尔抢了一个树角苔的西纳比斯,用匕首剁掉了一角叶状体,现在在它们手中。被植物绑架了吗,真替帝国的脸面担心。它们要我拿更多的鱼星酒来换,当然没有了,酒在我船上怎么可能有很多剩余。
我去看他的时候可真狼狈,总部在石海中少有的树塔上,阿珀塞洛斯的老板说原意给我个机会救他,我说我不确定,毕竟我们才认识两天。老板用它绿油油的叶状体拍拍我的脚背,说别这样,大家朋友一场。你们的命运交给魔芋圣母,它指指这块巨石上一个小小的魔芋像说。它们叫我蒙住眼睛跑到这棵树顶端枝丫的尽头再跑回来,就算圣母叫它们放人。
智慧不是观看,那是什么,是自欺吗?
顶端风大,吹得我站不稳,听到老板说跑,我就拼命向前跑去,风在我脚下呜呜鸣叫,黑暗在我脚下飞驰,还有十步,不,九步,蒙上眼睛之前它们没有给我目测的时间,还有几步脚下的路就会抽离,多一步就是死。可也不能少一步,如果我现在回头呢?我不能回头,我从来都不会回头,尽头真的存在吗?还没有跑到尽头,我就一脚踩空了。
下坠,我熟悉的陌生迎面扑来的感觉,急剧变化的温度,潮湿的风尖叫着要割伤我的耳朵。一秒钟的功夫,腰上和希达尔系在一起的绳子一紧,他被我拉着也一起下落,可以感觉到他在上面想拉住我,可是手脚被缚毫无借力之处。一起下地狱吧希达尔,也许是不错的结局。
电光火石间,我掏出匕首狠狠插进树塔厚厚的皮里,一股辛香味直冲肺腑,粘稠的树汁蹭我一手,我停止下落后希达尔继续甩了下去,费了好大劲我俩才重新爬上树塔顶。
“你们很有意思,两足怪。”阿珀塞洛斯的老板说。
我放弃了,它们要怎么处置希达尔就怎么办吧,魔芋圣母不保佑我,我不爱吃魔芋。结果它说,委托我去帮忙偷毕哦神殿里的圣母。
不如让我去死啊还快一点。

但你已经太老,你不能快速地有尊严地死去,你只会缓慢地痛苦地,越来越痴呆丑陋,被人遗忘,最后烂掉。
西纳比斯只比普通虫烟强一点点,并不会造成成瘾依赖,就算成瘾,脑部电子化的他们也可以随便找一个之前的备份点重新读取,虽然会少掉备份后的一点经历,并不总是指向前方的时间线可以填补记忆空白。
当时间线可以读取,擦写自己的记忆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只需要一点点决心。比如我好像忘掉了什么这件事,我还记着有这么回事,我的本体却已经被现世弄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这个遗忘感,不出意外就是出自我们之中的谁篡改了记忆,或者在备份时动了什么手脚。我怀疑她,同时也怀疑我自己。如果是我自己干的,那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得先她一步想起来才行。如果是她干的,那么必然是她想隐瞒什么,必定对我不利,我也需要尽早想起来。

“撞过去!”
“这样不好吧这车你还得还给人家呢。”军师说。
“这不就一根木头吗?”我抢过操纵杆,沿螺线滑到他们前面的道上,刹车,砰!
植物可以附着在车厢内壁上,我们只好在车厢内不停跑,这完全是滚筒洗衣机。洗完粘我一身腐殖质,气味简直不能更棒。
发现圣母的柱头被割走后,我带着军师开始回溯,想要抓到罪犯,拿到一棵完整的魔芋。跳了七八次才发现是另一个黑手党布科斯保米阿勒斯干的,它们是阿珀塞洛斯的对手,各处生意都针锋相对,这次看来蓄谋已久。我不喜欢它们,一个个都鬼头鬼脑的长得跟个烟杆似的。这些烟杆的驾驶技术却比我高,撞击并没有使它们减缓,反而借着我们刹车横过车身从内壁滑了出去,毫不在意地将撞坏的车头换到车尾,以车尾为前跑了。
我们紧紧追到了渡口,它们上了布科斯保米阿勒斯接应的渡轮,我们却得等着另一艘公共渡轮。
当然我立刻弃车跳上了缓缓驶出的渡轮,扒住摇摇晃晃的船舷爬到顶部,军师因为我们没带防护服留在了岸边,我也得在完全暴露在恒星光下之前进到渡轮护罩里面。我把电磁脉冲手枪调小功率,调制相位拨开一小处护罩,开了个洞跳了进去。树桩列车分成几节排放在船舱底部,烟杆们开始向我射击。原来它们用武器的,我还以为它们打仗就是扔土块呢。我跳进的部位是个舱室,刚好在门口伏击,从下面上来的有机食品一露就打,但很快它们贴着地涌了上来。关住的门也很快开了个洞。我也对着地面树板上开洞,跳下去后很快有个不长脑子的蕨类伸头看到洞大叫:“喂,在…”就被我一枪爆了气根。
再去滑道口伏击,果然负责运输的多肉植物因为恐慌鱼贯而出,第一个随着枪声倒下后,剩下的全部缩到了角落。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枪抵在我头上时,一切都晚了,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被一株盆栽杀死,也许正是适合我的死法。
扳机清脆的响声,咔嗒。我眨了一下眼睛,心跳也停了一下。
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在我感觉停了一下,紧接着又继续,就像水流遇到一颗小石子,几乎看不到水花。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多么不可思议,多么荒诞,这荒诞的现实,此时此地,一切,到底为什么。
船长回来时十分沮丧,她说明天自己去魔芋还没有灭绝前的主星,去这棵圣母魔芋像还没陷进淤泥之前的时候,把它交给阿珀塞洛斯。我安慰她说如果圣母不曾身陷淤泥,也就没有这座神殿没有之后的种种了,于是她冷静了一下,决定去更久一点,只要去布科斯保米阿勒斯割走柱头之前就可以,挖一棵完整的魔芋回来。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此时必然和我一样,在脑中不断回放那时被有机食品的枪抵在脑袋上的情形。
不真实的感觉如同漩涡,将一切卷入时间,所有都变得特别迅速,又令人恼怒地迟缓。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站在死亡的边缘,我忍不住往下看,那迷人的深渊让人忍不住想要跳下,只要一小步,一切都归于虚无。到底死亡是真实的,还是活着才真实。
希达尔给我看过他第一个亲手做出的发动机,小巧玲珑可以捧在手心,却强大而美丽。而我给希达尔看过一颗超新星的诞生,我们的眼角眉梢都要冒出火花。
你知道吗希达尔,智慧女神原本就是瞎的,当你凝视星辰太久,你感觉不到现世的光,很容易就会瞎。
我想起了那个念头,那个忘掉的念头。或者说我不是想起来的,是这个念头再一次击中了我。这念头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是我们共有的,一个一直存在的念头,它时不时就会来找我。她后来习惯了与这念头共处,闲时拿来想想,忙时就忘掉,忘记,人类的超能力,不然无法走下去。而我,我比她年轻,我无法忘掉这个念头。
为了隐瞒,不让她怀疑,我得在没同步前回到还没有产生这念头的时刻。对了,那个忘了什么的感觉,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以前的我,就被后来产生了这念头的我叫来,跳过了一小段时间,继续以没有产生那个念头的备用义体与她同步。同样,我再到以前去,送一个没那个念头的我到现在,不远的将来,她也会再度被这念头击中,她也会做同样的事。这么说我应该已经这样循环好几次了,我得尽量找个现在时间点不久前的我,以防和再前的自己遇到。

我将匕首插进魔芋圣母根部那一刻,天似乎立刻就黑了下来,树塔发出沉重而响亮的沙沙声,泥土中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我仿佛听到了沙哑的歌声,浑浊地从地底涌上来,所有高耸的塔尖都在颤抖。
撬松了根部周围的土壤之后我把绳索滑轮捆好,我用Scherzo吊起圣母,伴随着隆隆声响,根间的大土块噗簌簌落下,稍微拉了下才从穹顶圆孔中挤了出来。我收短绳索抬高Scherzo滑行在塔尖之上。这可爱的清晨,恒星光照得每一座树塔都闪着耀眼的绿色火焰,高处的树枝上,绿色智慧生命们舒展身躯朝向它们的太阳,尽情享用早餐。
“船长,”通讯器里传来备用义体的声音,除非紧急情况,我们平时不交谈,“你好像被发现了,虽然按理说不会有人看到,不知什么让它们立刻发觉了,而且十分慌乱。”
“让零号监听警察的通讯。”我说着继续驶向乱石海,“不对,这个时间零号还没有降落在这里,你怎么回事。”
“我跟过来了。”
“回去再说,我先把这魔芋甩海里。”我把魔芋甩在了石之海那块建着稀有树塔的巨石边上一块较小的岛屿上。好了,回去正常时间带那个老板一手交魔芋一手交希达尔吧。不,我甚至不想再见到希达尔。
回到零号将来的降落点,备用义体在等着我,旁边站着希达尔。
“你已经去交换了希达尔回来?”
“嗯。”
“走了,回去。”我说,“搞清楚它们为什么那么快发觉了吗?”
“搞清了,那个圣母像的根系是连接树塔根系的网络光纤。”
我笑到直不起腰来,原来是光纤,树塔的根部都是网络通讯的线路,绝妙的想法!建筑师真是伟大,因为神殿内部太开阔,又专门将圣母像改造成一个结点来确保传输。这么棒的主意,真不敢相信是那些木头脑袋想出来的。备用义体和希达尔却看着我没动,丝毫没准备跟我一起回去的样子。
一声巨响。愤怒的苔藓们启动了守护城市的泥土巨人高勒姆,它们制造的绿色生态高达!高勒姆看起来也是绿色褐色混合的一坨,在树塔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它缓慢而坚定地向这边移动,因泥土制成而可以改变形状穿过丛林,小颗粒状的共生机器人操纵着高勒姆前行。
来抓我的我就不感叹植物的科技了,我急忙设置时间跳跃器,一边抱怨:“你换了他出来又跑来作死嘛。”
“你忘了那个好像忘了什么的感觉吗?”她却不急不忙地问我。
对啊我忘了什么,我之前为此抓狂,我又看看希达尔,他铁灰色的眸子什么也看不出来。“你别看他,他一开始还不愿意跟我来呢,我告诉他我是你的备用才肯走。”她顿了顿,又说,“为了让他相信,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关于忘了什么的秘密。”
我盯着她,有点不太一样,“你不是上一个同步点的备用义体。”
“哎呀,被你发现了。”
“我猜猜,你为了隐瞒这个秘密,跑到过去换了还不知道秘密的义体跳到未来继续。”
“那么你能猜到到底是什么秘密吗?”
“你先告诉我,你将秘密告诉希达尔的时候,他也交换了一个秘密给你吧。”大脑直连的基本就是信息等价交换,要让希达尔相信她真的是我,当然是直连让他进入同样的思维时空。
“不要同步一下看看吗?你要听我说出来?”
“不,不如希达尔告诉我吧。”我目光盯向希达尔。“交换了秘密后你们选择了不再隐瞒一起来找我,这总有个很好的原因。”
“我要杀了你。”希达尔的嘴唇在颤抖,他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看我,“在酒馆,我们并不是偶遇,西帝国对你签发了通缉令。”
“你不是铁匠学徒么,通缉令关你屁事。”
“是的,我偶然在最后一年去各大铁匠铺中实习游学途中得到了你的踪迹,一开始只是好奇,就跟着你来到了这颗行星。”他抬头迅速瞄了我一眼,又低头,声音越来越低,“但见到你之后…我被你的义体迷住了,那古老而美妙的技艺现在已经消失了。”
“所以你想用西纳比斯让我失去防备后杀掉,头献给皇帝,义体留给自己。”
“是…是的。”他又抬起头,“但我迷惑了,我不知道….”
“要做就做到底啊,来割下我的头试试啊!”我恼怒地发觉,会下地狱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
“那么,”我转向备用义体,“你也是想杀我咯。”
“是。”
“本来你是旧型义体,没什么胜算,你就想隐瞒下去,但知道了希达尔的想法后,你想你们合力还是可以一搏的。”我叹了口气,“可是你看他,他背叛了我,或者不叫背叛吧,他的初衷就如此,但他又背叛了你。”
“是。看来我没希望了。”
“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杀掉我吗?是自己的独立意志,还是出自我自毁的欲望。”
“你能说清吗?”我说不清。
高勒姆接近了,带着泥土的腥味轰隆隆地灌了过来,我两手拉住他俩,拽回了那个应该是现在的点。
因为在奔跑中,没能直接传送到零号上,阿珀塞洛斯和布科斯保米阿勒斯正在火拼,一些树塔被点燃,另一些树塔轰然倒下,我们只好继续跑。
备用义体在时间跳跃的当儿自己停机了,长时间休眠,格式化了自己。自杀,变成一具空壳。
星星摇摇欲坠。
不,不能停下,一旦停下脚步,我就会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必须一直追逐,必须一直跑。
“我会忘了你,你也不要记得我。”
“L…”
“别叫这么亲密,我们不会再见面,以后就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